第23章 第 23 章(2 / 2)
“可惜,祖父他记不清了。”
那似乎是迈德维茨永生的遗憾。
他告诉弗利斯,那是一个漂亮又端正的名字,是最美丽的方块字。
就像那位先生,顶天立地、至死不屈。
弗利斯又播放了一段录像,掩盖着他腔调里低沉的泣音。
“我一直以为,是祖父不懂琵琶,才会像弹奏吉他一样弹奏它。”
弗利斯微笑着看着自己快乐的祖父,“现在发现,不懂琵琶的人是我。”
钟应安静的倾听,忽然理解了弗利斯的心情。
他真实的敬爱着祖父,依然记得祖父说过的许多话。
从小听着敬爱的长辈,讲述着陌生中国人带给祖父的希望,给予了年幼的弗利斯,最美好的幻想。
弥赛亚是英雄,应该拥有雕像、鲜花、掌声,好人好报的去往天堂。
可他听着美好的故事,真正见到与故事相关的琵琶时,只剩下了愤怒。
他甚至想提起卖家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卖掉英雄的乐器!
钟应很容易陷入他的讲述。
怀揣着美好幻想的弗利斯,就像曾经的钟应,听着爷爷、师父讲起遗音雅社的故
事。
那些乐器拥有时光无法磨灭的光辉,像是居住神明的器皿,不应该被人无情抛弃。
他抬眸看向弗利斯,这位商人仍在为琵琶出现在拍卖行生气。
他问道:“您怎么能确定,那把唐代琵琶就是您祖父所说的琵琶?”
“我去调查了卖家。”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的股东,要做这种事情轻而易举,“他们很像。琵琶很像,那位女士也很像。”
琵琶现在的主人,拥有和sy很像的姓氏,拥有和sy很像的黑发黑眼。
可她诞生在奥地利,是完完全全的奥地利人,讲着流利的中文,却已经无法正常的沟通,更不能像钟应一样,讲述这把琵琶承载的期望。
“我去见过她。但我觉得,就算你去见她,也不会得到比我更多的信息。”
弗利斯坦诚的表示,“所以,我出了一千万欧。我想借此找到另外一把琵琶。”
这可能是钟应最为震惊的信息。
“您知道另外一把木兰琵琶在哪里?”
弗利斯俊朗眉眼露出得意的笑,“托一千万欧和记者们的福,我确实知道。但是,另一把木兰琵琶可不是拍卖行随随便便出价就能拿走的乐器,它的主人,很难形容。”
“他是一个奥地利人,他绝对不认识你们民国乐社的音乐家,更不关心什么集中营和大屠杀。”
他聊起雌蕊琵琶现在的主人,满是玩味,还带着犹太人的冷漠。
“反正,他跟你所说的郑婉清一点儿也不像,当然也不像我祖父崇拜的楚先生,可他是那位出售雄蕊琵琶女士的亲弟弟。”
楚书铭拯救了祖父,是弗利斯钦佩的英雄。
郑婉清摔杯赠诗,令弗利斯感慨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他心里,雄蕊琵琶的主人顶天立地,雌蕊琵琶的主人巾帼红颜。
然而,他亲眼所见的现任主人们,既不是巾帼,更不威武,简直打碎了弗利斯自幼的童话幻想。
也打碎了祖父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女子男扮女装替父从军的木兰神话。
钟应沉默思考,只觉得世事无常。
楚书铭与郑婉清的的确确是民国时期,值得敬仰的贤伉俪。
可他们的后代,从弗利斯的形容来看,拜金虚荣,而且并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只认为自己是奥地利人。
他犹豫片刻,说道:“虽然中国有古话,虎父无犬子,但是子孙后代不如曾经的英雄豪杰,也是常有的事情。雄蕊琵琶现在的主人……她还好吗?”
“不太好。”弗利斯坦诚回答,“如果她没什么事,恐怕也不会把琵琶交给拍卖行。但我觉得,这一千万欧,不会那么顺利的到她手上。”
“您做了什么?”钟应惊讶追问。
弗利斯笑着站起来,摊开手表示无辜,“除了一千万欧,我什么都没做。是她的亲弟弟认为遗产归属有问题,一千万欧他也有份儿,所以正在走司法程序。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另一把琵琶在他手上?”
钟应闻言错愕震惊,“遗产归属有问题,会收回雄蕊琵琶吗?”
“你放心。这两位楚先生的子孙不打完官司,琵琶就不会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弗利斯勾起狡猾笑意,“它暂时存放于拍卖行这个公正可靠的第三方机构,所以你可以尽情使用,因为拍卖行已经准备好了合同,邀请优秀的演奏者对拍品进行展示,你想弹奏它多久都可以。”
真正的商人,永远心思狡诈。
钟应甚至觉得,弗利斯就是不想给他们一分钱,又不愿意楚先生的琵琶留在他们手上,才故意用钱挑拨关系的。
兄弟阋墙,自古惨烈。
不需要这位商人
详细阐述姐弟之间的矛盾,他都能想象一千万欧能够让人打得如何头破血流。
“弗利斯先生,这就是您出价一千万欧的原因?”钟应皱眉看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猜测。
弗利斯哈哈大笑,随性依靠着沙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计谋。
“对。金钱永远是人性的试金石,如果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介意真诚的回报他们。现在看来,哪怕他们和楚先生、郑女士有血缘关系,也从内到外的不配做两位夫妇的后代,只会诋毁他们的名声。”
一千万欧的琵琶,在奥地利人尽皆知。
两姐弟为了金钱,不顾情面的大战,还没上演。
可弗利斯非常期待。
他乜了一眼钟应,见到年轻人凝重的表情。
“你是不是认为,犹太人很冷漠?”
钟应安静看他,“我应该觉得您冷漠吗?”
弗利斯手撑着脸颊,状似天真的帮他分析说道:“作为我祖父恩人的子孙,我没有给他们金钱回报,没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还设下阴谋诡计,让他们姐弟撕破脸皮,应该是恶人中的恶人了吧。”
他说的不错。
知恩不图报,反而以怨报德,挑起恩人后代的矛盾,简直十足恶人。
然而,钟应想到一千万欧就能引得亲姐弟分崩离析,只觉得惋惜惆怅。
“你做的事情,谈不上阴险。”
他的声音低沉,为牺牲的楚先生哀伤,又为楚先生后代的不争气叹息。
“因为楚先生为您祖父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得到报答。‘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他是大善人,您是假恶人。”
钟应抬眸看他,视线澄澈清明,“您想看清楚先生后代是什么样的人,想看清我是什么样的人,都和楚先生无关。”
“所以,您能不能告诉我,那把雌蕊琵琶又在哪儿?”
弗利斯没有见过这么清醒的人。
他步步设套,想听钟应指责他或者顺从他,却只得到了直白的问话。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想要的是琵琶,而不是什么血缘传承人。
楚先生的后代是善是恶,都与钟应的坚持毫无关系。
钟应的清醒令弗利斯感到赞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输了。
“我不会告诉你雌蕊琵琶在哪儿。”
他皱着眉,直接拒绝了钟应的要求。
弗利斯伸展了手臂,说的话意味深长,“他们早晚会把雌蕊琵琶也拿出来卖掉,到时候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就行。”
说着,他站了起来,顺着宽敞的图书馆,走到了最近的书架。
上面丛书列排,齐齐整整,漂亮的印刷体字母,展现着错落有致的美感。
那里面有一长排的白底黑字侧书封,恰好摆放在最合适最显眼的位置,写着德语的书名。
弗利斯抬手抽出一本,薄薄的一层,却浓缩了一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刻。
“不过,我想把它送给你,我的朋友。”
钟应接了过来,手上的书籍拥有白色的封皮,黑色的德语。
它叫《纪念》,作者的名字叫做迈德维茨。
“这是您祖父的作品?”钟应问道。
弗利斯怀念的看它,“是的,如你所见。它是我祖父撰写的自传,写了他在集中营三年的所有见闻和思考,但很遗憾,你只能在我的图书馆见到它。”
“祖父创作了它,记录了楚先生的故事,期望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悼念。悼念一位不被记录又伟大的中国人。”
“然而你知道吗,这本书还没面世,就被出版商告知:欧洲大陆,不需要中国的弥赛亚。”
犹太人回归了平
静生活。
世界各地的出版商、电影人,都期望着这些遭受苦难的民族,多说一些关于悲惨、关于良心的伟大故事。
弗利斯看着那本白色自传,觉得可笑又讽刺。
“他们想要德国人的良心,想要犹太人的悲惨,想要屠杀犹太人的德国人和拯救犹太人的德国人,退而求其次,西班牙人、法国人、美国人或者无国籍人士都可以,但是,不要伟大的中国人。”
一本自传,遭遇了拒绝。
直到迈德维茨成为富商,能够自己出版《纪念》的时候,竟遭遇了更加强硬的对待。
书籍必须下架,商会和他谈话。
就连合作的官方机构都会派出身份斐然的官员,劝告他:迈德维茨,为什么你不写一个黑发黑眼的美国人?
一个没有官方记录的中国人,他很有可能是美籍亚裔!
弗利斯带着笑意的讲述陈年旧事,“后来,祖父将它们收藏了起来,遗憾的告诉我——”
“毛特豪森集中营在奥地利获得了解放,可惜种族歧视的隔离墙,依然矗立在人们的眼睛里、语言里、灵魂里。”
他凝视钟应,认真说道:“你很幸运,能够见到拯救了祖父的弥赛亚。如果你能好好看完这本书,一定会有所收获。”
“我也很幸运。”
弗利斯抬手点了点白底黑字的侧封,怀念的说道:
“至少,今晚做梦的时候,我会告诉祖父:‘是的,我现在能确定的告诉您,您认识的那位先生,叫做楚书铭’。”
能够好好对话聊天的弗利斯,显然是一位不错的朋友。
钟应拿着那本书,直到回去酒店,都觉得双手沉重,负担着几十年回忆的重量。
樊成云还没有回来,也许还在跟两大乐团商量纪念音乐会的事情。
钟应走到了酒店桌边,终于翻开那本不厚的自传。
洁白的扉页清晰印刷着作者的寄语——
“我在这里讲述、纪念一位可能叫做‘sy’的中国人。”
“他是我永生铭记的弥赛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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