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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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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森.贝卢九十六岁,再过几天,他就是九十七岁。

平静安详的灵魂支撑着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令他每一天都满怀期待地打开书房的暗门,走进同一间收藏室。

那里有一张布满纹路的十弦古琴。

贝卢自十六岁时见到它,这琴就是这副快要碎掉的腐朽模样。

谁知道七十九年过去,连他自己都满身皱纹,垂垂老矣了,这古琴仍是曾经初见时候的模样。

他控制着轮椅,靠近琴桌。

稍稍抬手,就能用他苍老干枯的手指,轻巧熟练的勾挑琴弦。

冷冽如霜的琴弦,发出阵阵悦耳声音。

虽然不成曲调,贝卢却随着这琴声,产生了渐渐恢复青春的幻觉,一声一声的回到了第一次去到中国的年纪。

他觉得,只要这琴还在,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哪怕浑身遍布丑陋皱纹、灵魂腐朽枯萎,他也能和这张琴一样,带着对沈聆的怀念,继续活下去。

突然,收藏室的监控里,传出了助理的声音。

“先生,多梅尼克先生来了,他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斫琴师。”

贝卢回过神,看了看琴弦未静的雅韵,收回了手,控制着轮椅走出书房。

书房里等候已久的助理迎上来,将他稳稳的推到了庄园宽敞明亮的会客厅。

那里等候着紧张的多梅尼克,还有平静的钟应。

钟应今天没带琴箱,身穿简单衬衫西裤,轻装上阵,刘海都梳成了成熟可靠的模样。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经验丰富的斫琴师,被多梅尼克请来修理贝卢的古琴。

“哦,贝卢,看看我给你找到了多么优秀的斫琴师!”

多梅尼克一见老朋友出现,就迎了上去,“他在中国的时候,就帮很多琴行调弦修琴,这次专门来意大利唐人街帮古琴行修理乐器,我正好见到了!”

经验丰富的钢琴家,吹嘘起钟应来,一点儿也不显得虚假。

毕竟,他确实喜欢走街串巷,也喜欢去唐人街看看热闹,还经常给贝卢买点儿中国人的有趣小玩意儿,给老朋友解闷。

所以,钟应安静的站在一旁,听多梅尼克毫无章法的夸奖他,并端详着那位九十六岁的老人。

贝卢老了。

他白发稀疏,五官都被皱纹遮盖,依靠在轮椅里的姿势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归西,又神色严肃得如同枯木雕塑,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他的眼睛浑浊,听完多梅尼克的描述,转过来看向钟应。

贝卢微微眯起锐利的视线,反复打量起这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

他穿着古板的衬衫西裤,梳着严肃正经的发型,像是游走于商界的精英人士。

偏偏一双眼睛澄澈透亮,饶是贝卢老眼昏花,也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执着锐利。

贝卢显然不太高兴。

“朋友,你选的斫琴师

会不会太年轻了?”

多梅尼克眨眨眼,脸不红气不喘的解释道:“有吗?我只看到他经验丰富,调弦上弦手法娴熟,就算只有——”

“哈里森.贝卢先生。”

突然,钟应打断了钢琴家差点自爆的辩解,礼貌克制的自我介绍。

“在我们这行,从来不以年龄评判斫琴师的水平。我三岁开始跟随爷爷学习古琴,五岁就能独自完成古琴的调音工作,七岁开始帮忙上弦涂漆,十岁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古琴。”

“二十五年来,我经手的名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道您需要给什么琴调弦?”

他说话直切主题,甚至带有一点儿天才斫琴师自视极高、屈尊纡贵,来做调弦这种小事的味道。

语气很是狂妄,仿佛准备调完弦就走,免得在这儿耽误时间。

贝卢上下打量他,产生了一丝丝困惑,“你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钟应点了点头,笃定道:“我今年二十八,确实已经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二十八……

“对!”多梅尼克严肃的点点头,认证了这位年轻斫琴师的年龄。

“老贝卢,中国人都显年轻,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带不专业的人过来。唐人街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最多斫琴十几年、二十年,都没有钟应的从业时间长!我这才把他请过来的。”

多梅尼克喋喋不休,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多话掩盖骗人的紧张。

幸好贝卢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举例,贝卢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钟应能够感受到贝卢的谨慎。

即使他们再怎么用语言证明,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年轻斫琴师,似乎也无法打动面前充满疑问的老人。

钟应想了想,站起来理了理衬衣袖口,直视贝卢,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您的古琴,是什么材质的?”

贝卢沉默看他,表情充满了审视,拒绝回答。

钟应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古琴通常选用优质的桐木、杉木、松木制作,因为大多使用钢丝尼龙作弦,所以琴的音质更依靠琴身木头的材质。”

“《梦溪笔谈》曾言: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它说的,就是用不同木材制作的古琴,声音轻重都有差异。您的琴需要调什么弦、得什么音,都要看琴本身的材质。”

“其中,桐木琴醇厚古朴、杉木琴澄澈清凉、松木琴爽朗圆润,同样的木材里又各有其音,趣味更是大相径庭。”

“不过,人无心不活,树中空漏音。我认为最好的材料,从来不是局限于什么桐木、杉木,而是活木。”

“活木?”贝卢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终于升起了一丝丝好奇。

钟应抓住了对方兴趣所在,立刻眉眼温柔,一派斫琴大家风范,认真回答道:

“活木,就是在天地灵气孕育的深山林木之中,一些年岁过百的老木材。它们遇到狂风刮过,树木躯干巍然挺立,迎风簌簌回声连绵,便

是活木。我们一向评价这样的活木,‘树老心不老,可以成名琴’。”

贝卢沉默许久,皱起了眉。

他竟然喃喃复述了钟应的话——

“树老心不老……”

钟应看得出他的动摇。

苍老的贝卢,萎缩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局促的摩挲,一直在犹豫什么。

像是在琢磨这句树老心不老,又像是在怀疑他对活木的阐释。

半晌,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什么似的,骤然放光,死死盯着钟应。

“树老心不老这句话,是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是爷爷教我的行话。”

钟应勾起笑意,提到那位作古多年的斫琴师,语气里满是怀念和尊敬。

他声音温柔道:“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斫琴师,懂得我们这行的许多道理。他将这话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继承他一身本事,在斫琴的时候,选良才、取好弦,做出历经岁月不老的传世名琴。”

“行话……”

贝卢动了动手指,轮椅便缓缓转了起来,“我好像也听过相同的话。做你们这一行,总有许多规矩。”

助理赶紧去扶住轮椅,依照着贝卢的想法,推着他缓缓走出会客厅。

他们的背影渐渐前行,终于飘来了一句喟叹。

“来吧,年轻人。”

贝卢的声音似乎更沧桑了些,仿佛凭着这一句“树老心不老”,信了钟应的二十八岁。

“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贝卢的轮椅,领着钟应穿过宽阔的庄园长廊,还有整洁华丽的庭院。

这条不长的路,钟应走得沉重,心里焦急的想要见到雅韵,又怕贝卢请斫琴师来保养的古琴不是雅韵。

身边多梅尼克直喘粗气,几次默默的看向钟应,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应清楚他的意思。

不要冲动、学会忍耐,贝卢庄园保镖保安不计其数,还有隐藏的防卫武器惊喜,在这儿引发冲突,贝卢家族完全可以判他个意图不轨、非法入侵。

也许是他非同一般的执着,令钢琴家产生了长辈般的担忧。

多梅尼克一边帮助他,一边照顾他,唯恐钟应为了一张琴丢掉小命,自己无法向樊成云交代。

终于,贝卢停了下来,走进了书房。

多梅尼克满脸困惑,看着熟悉的地方问道:“贝卢,你不带我们去看琴,带我们来书房做什么?”

贝卢发出低哑的笑声,抬起手来,摸了摸书柜边缘。很快,藏在墙角的门,便随着咯咯的机关响动,展现了新的天地。

独特的收藏室,拓展了书房的隐藏空间。

“因为我的琴,就在这里。”

他看向多梅尼克,“里面有一间特殊的收藏室,我每天都会进去看看。”

多梅尼克目瞪口呆,“我和你相识四十年,这还是第一次知道!”

说着,他就急切的想

要拽着钟应进去,一转头,却见钟应看向书房靠门的那面墙,微微仰头。

“你看什么?”他问。

钟应的视线,落在了书房墙上的玻璃装饰框,他盯着里面字迹清晰的意大利语,久久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这是……沈先生寄来意大利的书信。”

他说得非常肯定,即使努力掩盖了心中震惊,也盖不住他提到沈聆时的错愕语气。

因为,他从小就研读沈聆的日记。

里面反反复复提及的自己寄往意大利的信件。那些信件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沈聆甚至不知道它们有没有顺利抵达大洋彼岸。

可他竟然在这里、在贝卢的书房,见到了实物!

镶嵌在玻璃后的信纸上,清晰的意大利语逐词写着——

“希望我们的友谊,不会因为时间褪色,与海洋一般天长地久。”

“我在中国衷心祝福着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信里带着翻译后特有的异国腔调,和钟应看过的亲笔日记截然不同。

他感受到一种温和谄媚的语气,始终萦绕着这些书信。

末尾落款确实是中文的“沈聆”,但是字迹跟钟应所见的沈聆笔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旁边还备注着“民国驻意大利大使Luke代为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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