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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竹马(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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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乐无涯这番话,裴鸣岐的心火登时沸腾,急急地想要争辩:“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他快要气死了,急死了,然而乐无涯面色如常,将手指横在他的唇上:“小凤凰,你别急着表你的心迹。先听我说,好不好?”

裴鸣岐气鼓鼓的闭口不言了。

他倒想听听乐无涯能放出什么厥词来。

“‘我是什么人’?自从知道我的身世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到底是乐无涯,是赫连鸦,还是小乌鸦?”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始终是我,从始至终,仅仅是身份不同而已。你看,达木奇与我是对手,却非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我为了立功受赏,害他害得多么顺手。”

“不是!”裴鸣岐忍了半晌,还是没能忍住,激烈反驳道,“他是咱们的敌人,理应斩草除根,你做得没有错!”

“那你还记得隗老吗?他从小教咱们骑射,他性情随和,总是笑呵呵的一团和气,小时候甚至驮着我上街逛灯会。你从来是很尊敬他的,我跟他讪脸,你还训我来着。”

裴鸣岐咬了咬牙:“……记得。”

“隗老,我杀的。没人攀诬我,就是我杀的。”

“你杀他,必有缘由的!”

乐无涯把腿从高高的茶桌边缘垂下,懒洋洋的:“是。确有缘由。你想听吗?”

裴鸣岐强忍住翻涌的心潮:“你讲。”

“隗老老家在金礼县,他致仕归乡,至多两日就能到家了。他到了金灯县首府兴州,兴州府尹招待他,让他留宿州府之中。”

“我正巧奉了皇命,在左近办事。我偷偷溜进兴州府衙门,想吓他一跳,也在他面前显显本事。”

乐无涯目视前方,唇角带笑,徐徐地讲着故事:“我有点迷路,找到了书房。没想到,兴州府尹任赉正在与咱们的老师密谈,谈的是金灯县旁边的宜宁县之事。”

“伊宁县县令,有点像现在的我,总之,是个很叫上峰头疼的角色。这位府尹大人,有心整一整他。”

“他并未明言,只说,宜宁县这几日怕是要有瘟疫,是伤寒之症,请老头留宿州府,最好赶快把金灯县的家眷接来,在州府好好游玩几月。”

这话中的暗示,对混迹官场的人来说,已相当于明牌。

连裴鸣岐都惊了:“他要……”

乐无涯一点头。

裴鸣岐脸色苍白:“老师……也同意?”

乐无涯没有点头了,只是望向了空茫的前方。

他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好脾气的,捻着胡须对他温和地笑:“有缺,你箭术绝伦,将来必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啊。”

乐无涯低下头来,轻声道:“……老家伙,晚节不保。”

裴鸣岐急得来回踱步:“为何?为何啊?”

乐无涯一条条地和他陈明利害:“老

师已然致仕,以民身与官身相抗,是为不智;和任赉是同一个恩师,跑去揭穿他,是同门相戕,毫无好处;他的致仕生涯刚刚开始,想在家里安安稳稳地做几年老太爷,何必得罪县太爷;他脾气好,旁人对他提出的要求,你看他何曾拒绝过?”

裴鸣岐处理过瘟疫事件,亲眼见过死者相枕连途、生者号啼盈市的惨状,气得几乎要落泪:“这些是理由吗?那都是人命啊!万一疫情扩散开来,死的何止是一县两县之人?”

乐无涯:“所以啊,我杀了老头。”

裴鸣岐陡然安静了下来。

面对隗老,他还有心思发出诘问。

面对乐无涯,他却问不出来了。

沉寂半晌,他轻声道:“杀了那罪魁任赉,不好吗?”

乐无涯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

“一来,官场向来人走茶凉。任赉一死,我不好脱身。他是在任官员,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皇上震怒,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但老头死了,紧锣密鼓地查上一阵,便也罢了。”

“二来,在任赉治下,老头一死,他要负首责,势必要被一撸到底。对这样的贱人,你让他丢官,变为庶民,比杀了他还要叫他痛苦。”

“三来……”

乐无涯舔了舔嘴唇:“……我不认识任赉,可我认识老头。……老头,叫我很失望。”

“我等了隗老三天,等他的决定。不管是检举告发,还是自行归乡,我都不会动手。”乐无涯说,“……但是,三天后,我把他的家眷等来了。”

“就在那天夜里,我动了手。”

他用隗老亲手教给他的射技,亲自发送了隗老。

望向裴鸣岐,乐无涯露齿一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裴鸣岐一阵恍惚。

他的语气、神态,都像极了年少时,他抓着自己问“倘若他是达木奇”时的场景。

“倘若是我……”

“倘若是你,你会找到隗老,和他交心,说服他,说得老爷子愧悔难当、涕泪横流,然后和他一起联手举证任赉,叫他罪有应得。”

乐无涯替他做出了回答后,伸手点了点他的胸膛:“就说了么,你是好凤凰。”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坏乌鸦。我发现隗老犯了老糊涂,我只会想:你既然视人命如草芥,我为何不能视你的命如草芥?”

裴鸣岐负隅顽抗:“你有你的道理……”

乐无涯:“那你喜欢我的道理吗?”

裴鸣岐不再说话。

这沉默,也算是给出了确凿的答案。

以前的乐无涯,或许还会因此而伤心。

但现如今的乐无涯再世为人,已是格外的心平气和:“小凤凰,你只是心里有我,想护着我。你没有错。可我真的不是你想象里的小乌鸦。”

“所以你懂我了么?我那时是不是跟你说过,‘为了你,也要回上京去,死在半路才好’?”

“我想,若我身中数箭,死在铜马,死在你怀里,其实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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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鸣岐在桌前缓缓蹲下,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他是千般的不愿,万般的不甘,可许多辩解的话,他说不出。

或许是……乐无涯太过能言善辩。

许多话经他的嘴一说,就成了颠扑不破的道理。

裴鸣岐抬起眼来,祈求地、认真地看他,眼里依旧是有光,只是那光的内容复杂了许多。

“我可以慢慢了解你。”裴鸣岐的眼圈慢慢红了,“我能喜欢上小乌鸦,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上乐无涯了?”

乐无涯心脏抑制不住地一酸。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

他们的问题一直存在,倘若避而不谈,只会孳生痈疮,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俯身下去,捧住了裴鸣岐的脸:“小凤凰,你真难得,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变。”

“我若是有心骗你,在你面前演出善良懂事的样子,你绝对会上当。有朝一日,你发现被我骗了,你会伤心失望,我会负疚一生。到那时,我们不是彼此相爱,只余下相互折磨。”

乐无涯与他额头相贴:“要不然,算了吧,别喜欢我了。”

裴鸣岐喃喃的:“……就算再给你数一万颗星星,也不行了吗?”

乐无涯心如铁石:“我不要星星。”

他直起腰来:“我要你好好的,一万年也不要变。”

这要求堪称无理。

但他有底气和裴鸣岐提这样的要求,因为他们是竹马竹马,他们一起长大,比血浓于水更亲近。

裴鸣岐重复:“我们,就这样了?”

乐无涯仍然没心没肺的笑:“嗯,你觉得怎么样?”

长久的寂然。

寂然得像是过了一百年。

在寂然过后,裴鸣岐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的左手十指相扣。

“你能活着就好。”裴鸣岐目光明正,“你兴风作浪去吧。你哪吒闹海,我当你的混天绫;你水淹金山,我做你的小青蛇。只是不许你再不打招呼的走,好不好?”

乐无涯被他傻乎乎的譬喻逗笑了,轻轻地一点头:“好。”

裴鸣岐站起身来,重新恢复了顶天立地又忸怩的样子:“城门关了,那我今夜找间房住?”

乐无涯还是笑嘻嘻地点头:“好呀。”

……

裴鸣岐匆匆地去了。

门扉闭合。

乐无涯拎起刚才那根细长不断的苹果皮。

他听人说,削苹果皮不断,许愿便能成真。

于是,他小时候背着人苦练削苹果技巧,削了无数苹果,终于有所大成。

他拎着那根苹果皮,虔诚地许愿说,要和小凤凰在一起一辈子,一直到老。

怎料,他的一辈子,只有十七年。

可见这说法不准。

即使如此,方才削出一根完整的苹果皮时,他还是在心底里默默地祝祷了:

盼他们万万年,仍是竹马好友,至死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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