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仇雠(一)(2 / 2)
“我没教养他。”乐千嶂微微苦笑,“我不知道怎么教。把他养好了,他会来杀他的族人;把他养坏了,他以将军府庶子的名义在外招摇,败坏的便是昭毅将军府的名誉。”
“他最好是……没野心、不聪明、爱撒娇的孩子,喜欢读书习字,对弓马骑射毫无兴趣,那便是最好的了。”
“到那时,昭毅将军军职无人承继,便能由皇上尽情安排可心之人,取而代之了。”
说到此处,乐千嶂将目光对准了于副将苍白的面孔:“我这话实属大逆不道,你愿意上禀,便同皇上再上一道折子罢。”
于副将沉默良久,脸皮烧得滚烫。
他心中大抵清楚,那所谓的“可心之人”,便是身为过去太子、当今皇上的奶兄弟,也就是他自己。
他勉强一笑:“将军,何来这么多感慨?”
乐千嶂答:“若你是阿狸的父亲,看着他天天那么高兴,却总怕他有一天没那么高兴了,你也会有如此感慨的。”
乐无涯又喂自己吃了一
() 口糖。
许是地下太冷,他蜷了蜷身,用手拢住胸前的衣服,试图阻住侵身的寒气。
后来,他才发现,那寒风不是由外而内,而是由内而外地从自己身上渗出来的。
怕自己冻死在地底,乐无涯缓慢地转过身,慢慢回向他的来处。
但不知怎么的,这条地道明明头尾畅通,中间只有一条岔路,乐无涯却鬼使神差地拐到了那条死胡同里去。
直到走到了无法前进的绝地,乐无涯才被迫停了下来。
伸手按一按面前坚硬的泥土,确认无法前进后,他轻轻呼出一口凉气,用额头触向了泥土,好让头脑清醒些。
他爬累了,索性趁着昏天暗地,合身蜷入了这阴冷的死胡同尽头。
米糖融化得很慢,直到此时,甜蜜的糖汁才缓缓流入乐无涯的口腔。
在醇香的米糖香气里,乐无涯想了许多事情,从白天直想到了黑夜。
……
裴鸣岐找到他时,乐无涯正抱着膝盖,坐在营边群星之下、河中月影之上。
他显然是刚刚洗过澡,一头长发半干未干地披在肩上,卷得格外厉害。
他正用景族话轻轻唱着一首歌:
“一壶老酒肩上背,我骑着马儿等那姑娘来追,追出来的是我的娘诶……”
是我的娘。
裴鸣岐听不懂,却很喜欢听乐无涯哼哼唧唧的唱歌,听了就让人欢喜。
他一屁股在乐无涯身边坐下:“唱什么呢,再唱一遍。”
乐无涯紫葡萄似的眼睛一转,定定看向了他,因为里面落了一段月光,看起来格外动人。
裴鸣岐无端被他瞧得紧张了,忙转开视线:“看着我干什么?”
“裴鸣岐,裴凤游,小凤凰。”乐无涯抱住裴鸣岐的手臂,撒疯似的换着花样叫他。
叫过后,他话锋却猛地一拐,拐到了一个叫裴鸣岐始料未及的方向:“如果我是景族人……我是达木奇,你把我捉了,我落到你手里,你会杀我么?”
裴鸣岐本来被叫得蛮高兴,一听这不靠谱的提问,立时便虎了脸:“什么破问题?!”
乐无涯像小时候管他讨要好东西时一样,抱着他的手臂晃:“你说嘛。”
裴鸣岐最受不得这个,被他一晃,便软了心肠。
他谨慎思考一番后,有了答案。
“不会,我会礼敬你、招降你。若你肯投降,自然是好,如果你不肯,我便一直关着你,肯定不会短你吃喝,再想办法把你的家人接来,等你回心转意便是了。”
乐无涯注视着他,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裴鸣岐心地很好。
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你真是个好凤凰。”乐无涯诚恳道,“我是坏乌鸦。”
裴鸣岐心里咯噔一声,以为乐无涯还是在计较他们先前的争吵,急急道:“你不坏!”
他们二人先前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但
吵过便过,就算翻旧账,乐无涯也从没用过这种神态与语气同他说话。
他笨口拙舌道:“你只是比旁人更聪明,想得更深更远些,你……你……”
情急之下,裴鸣岐顾不得许多了,一把将乐无涯揽入怀里,一阵野蛮的摇晃:“快把我那些话都忘了!快点!”
乐无涯被他揉得鬓发皆乱,伏在他肩上,轻轻地笑出了声。
裴鸣岐忐忑道:“你又逗我,是不是?”
乐无涯:“嗯,逗你呢。”
裴鸣岐想,骗人。
裴鸣岐不懂乐无涯在想什么,只知道他这是伤心了。
裴鸣岐哄他:“我带你去铜马吃烤羊。可贵了,我的俸禄怕是不够,我管我爹要,给你买来吃。你什么时候方便去,跟我说一声。”
“嗯。”
“我带你去摘花,摘一万朵。看星星,数一万颗。”
这样好听的话,像春风一样从乐无涯耳畔掠过。
就只是经过而已,没再进去。
他轻轻一点头:“嗯。”
……
隔日,乐无涯将自己梳洗得漂漂亮亮,恭立在了乐千嶂帐外。
练兵归来的乐千嶂,和他不期然撞了个面对面。
乐千嶂先是挪开视线,呼出一口气,才坦然地与他对视了:“无涯,有事?”
这样的情态,乐无涯在先前的十七年,早看惯了。
以前,他以为爹爹是正人君子,偶尔犯错,就弄出了自己这么个大儿子,而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面对自己这位不太熟悉的私生子,才总显得局促。
如今,他全懂得了。
乐无涯一身便服,未穿盔甲,笑眯眯地背着手:“确实是有些事想同爹爹说。”
乐千嶂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拉起他的手,在掌心捏了一捏。
“近来清减了些。”他说,“军中饮食不惯同我说,我给你些钱,可以和凤游出去吃些好吃的。”
乐无涯眼睛一闪,很快又恢复了明快的样子:“谢谢爹!”
乐千嶂携着乐无涯的手,步入营帐:“何事?”
乐无涯学着小时候的样子,坐在他的脚边,像一只迷路又乖巧的小狐狸:“爹,我想娘了。”
清晰地感受到乐千嶂身体的微微僵硬后,乐无涯适时地抬起头来:“爹,我娘亲的坟墓在哪里?我想去见见她。”
乐千嶂别开视线,沉吟片刻:“现如今在打仗,不可擅离军营。待战事终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真的么?”乐无涯用尖尖的下巴枕上了他的膝头,微微歪了头,“爹,那能和我说说我的娘亲么?”
乐千嶂知道这儿子是一时半会儿打发不走的了,伸手摸一摸他的鬓角:“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可乐无涯没有给他胡编乱造的机会。
他歪着脑袋,定定看着他:“您和达樾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乐千嶂:“……谁?”
“达樾将军啊。”乐无涯依旧保持着亲昵的姿态,贴靠着乐千嶂,眼巴巴地问,“她难道不是我的亲娘吗?”
乐千嶂略一稳神,并不被他的言辞所诱:“你从谁那里听来的胡话?”
“于副将这些日子与我留守军中,偶尔饮酒,我听他酒后有此狂论,不觉好奇,便想来问问父亲……”乐无涯眼波清明,却字字淬毒,“可确有其事吗?”
乐无涯知道,于副将之所以频频拦阻自己与景族交战,是因他心中有愧,知道自己当年一时贪功,酿就了如今的人伦惨祸。
但对乐无涯来说,这份愧疚并无关紧要。
于副将虽说有愧,但这份愧,只在他心里,他还没有身体力行地去偿还这份孽债。
至少他还有命去愧疚。
乐无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也不是来痛哭流涕地质问父亲和于副将为何要欺骗他的。
他是来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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