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翻盘(一)(2 / 2)
“没有同党,那书呢?”
“县丞大人知道我这书是怎么来的么?”乐无涯抖一抖书页,自问自答,“地摊上买来的,三文钱一本。”
“这么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册子,都要花一担柴的钱来买。这世上,但凡是个东西,都有其来历。那明秀才的禁书是在哪里得的?既不是亲笔所写,总不会和我的书一样,是从随便哪个地摊上买来的吧?”
“凡谋反案必得御批。当今圣上重科考、重人才,听说有士子犯案,必加详问。‘反书何来’这等要紧的事情不清不楚,必是要发回重审的。”
孙县丞沉思。
这确实是个难题。
不过他不是一县主事,这难题也轮不着他来解。
他耸肩:“太爷,我方才说过了,是这明秀才装傻,不肯说呀。”
“说了。”乐无涯放下茶盏,“话是昨夜问的,押是新鲜画的。喏,上面写着呢。”
孙县丞这才顾得上低头看案卷。
细看之下,他受了大惊吓,霍然起身。
乐无涯满面诧异:“县丞大人,哪里有问题?”
孙县丞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他说,反书是从罗教谕处所得?”
乐无涯点头:“是呀。”
() 罗教谕全名罗言卿(),乃本县教谕?()?『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从教职三十余载,尽心竭力,一生无妻无子,待学生亲厚如子,死后也无甚家财,只把自己的毕生藏书捐给了书院,是上了县志的人物。
一言以蔽之,他是这小小南亭县的锦绣良心、金字招牌,是绝无争议的好人。
“一派胡言!”孙县丞难掩怒意,“罗教谕桃李遍天下,且已去世多年,怎会借反书于他?这明相照随意攀诬,实在可恶!”
他急,乐无涯却半分不急:“孙县丞细看,这罗教谕生前说过,自己膝下无子,仅藏书千册,视若亲子,寄在南亭书院里,任有志之士取用阅读,真是顶顶的好人。”
说着,他再度端起茶杯,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好人做了一世,这身后名要保不住喽。”
孙县丞脸色难看至极。
罗教谕教出的学生有不少考取功名的,最高官至三品。
就连孙汝孙县丞本人也是他门下学生,承他指点,方有今日。
姓明的哪来的狗胆,敢诬陷他的恩师?!
孙县丞气性一起,便斯文不下去了:“姓明的自知死到临头,胡乱攀咬,牵连他人,太爷难道要采信此言不成?!”
乐无涯:“叫你说,该如何做?”
“大刑伺候,叫他知道胡乱攀咬的后果!”
“可。”乐无涯优雅地一点头,“他那个破烂身子,前一刻被绑起来,不等受刑,下一刻便死,那这份口供便是他最后一份供状,再也改不得了。”
眼见孙县丞哑口无言,乐无涯一脸好奇,再问:“何况,这叫什么胡乱攀咬?只牵出一个来,此人又无妻小,不算牵连甚广吧。”
孙县丞脱口而出:“自当今天子临朝,南亭士子多半由罗教谕一手教出。若是采信此言,罗教谕无端背上恶名,南亭士子又当如何自处,必是要寒心——”
话一至此,孙县丞终于发现事态不对了。
他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乐无涯。
不知何时,乐无涯已在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
“这南亭士子里,也有孙县丞一份吧。”乐无涯捂住胸口,悠悠道,“您可是我的股肱臂膀,若是真对我寒心,我会很伤心的啊。”
乐无涯心知肚明,南亭士子们不会寒心。
真正要完蛋的,是他们的前途。
这位德高望重、被写入当地县志的恩师,之前恐怕为他们的仕途增色不少。
可若是这位老师事涉谋反,那么他们的仕途,也将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阴翳。
虽说不至于将他们立即罢官免职,可人在官场,难免树敌。
若是在他们再进一步的关键时候,有心之人把这件事拿出来说项,他们怕是这辈子都再无望升迁了。
而当今的那位圣上是什么脾性,乐无涯最清楚不过。
这件事可太好做文章了。
他尽可以拿这件事,杀一批人、发落一批人、起用一批人,驾轻就熟,一
() 如自己先前做他“股肱”时那样。
孙县丞还没想到天子性情这一层。
单是想一想这案子将要牵连到哪些人,他就冷汗直流。
只是他断然想不到,这样歹毒的主意,会是这个软弱的闻人太爷想出来的。
其实,当乐无涯昨夜提笔,打算凭空捏造这么一份供词时,也曾对月自问:
罗教谕是一个好人啊。
拿这么一个好人的身后名声作赌注,让一个死人无法为自己申辩,这样可对?
他得出答案的速度奇快:
罗教谕若真是个好人,那这样做就对得很。
他已身陨多年,用来救另外一条尚有机会存活的性命,有何不可?
孙县丞自然不肯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脸色沉沉道:“罗教谕捐出的书籍,是由新任教谕亲手抄录、登记造册的,书籍本本在册,一一分明,凭空多出几册来路不明的谋反书籍,太爷要怎的辩?”
乐无涯对答如流:“您忘了?前年,南亭书院失窃,书册遗失不少,登记的籍册也一并丢失。院长到衙门来报案,前任知县请南亭书院再行抄录整理,此事有案卷在册,也是分明得很。巧了,您猜重新造册时,南亭书院请了哪几位学子来帮忙?”
这明秀才常年倒霉,终于在这事上幸运了一把。
父亲死后,明家总不宽裕,但凡南亭书院有活计,无论是节庆布置,还是抄誊书卷,明秀才都会去帮一把,好赚些微薄的粮米度日。
这样一来,他就有接触到那些书的机会了。
孙县丞遍体生寒:“……这您也知道?”
“我还知道,罗教谕捐出的书册中明明有反书,现任教谕却未登记入册,不是隐瞒不报,便是办事粗疏,也当追责。南亭县那其他几位未蒙罗教谕教导的学子,怕也是跑不掉了。”
乐无涯将书卷卷起,抵住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已经通身大汗的孙县丞:“县丞大人,瞧瞧,这才是像样的谋反案呢,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跑不了。这桩大案办好了,圣上必有嘉奖。要不,您再好好盘算盘算,有什么不齐心的人,一并写在折子上回奏,如何?”
兹事体大,孙县丞实不敢再托大:“太爷,莫要玩笑了!”
“我何必同你玩笑。”乐无涯站起身来,踱至他身后,悠悠反问,“你可知本府提刑按察使为何人?”
孙县丞不知他怎么提起掌管一省刑狱的按察使大人,却也不敢造次,强忍心焦,答道:“如今按察使,是乙酉年进士,计世名计大人。”
乐无涯在心中啊了一声。
计嬴啊。
自己这位同科升得还挺快。
当初,乐无涯为朝中百官写过述评,呈交上去时,信笔一提,说是把计赢计世名安排去做刑狱,胜于做言官。
皇帝还饶有兴趣地问他,如何有此一论?
乐无涯还记得自己的回答:“禀皇上,计世名为人迂且直,心思细致,却重
小节而轻全局(),倘若有人伪造出一篇证物、证词、证人兼备的案卷条陈?()_[()]?『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他极容易按部就班,只按上交的案卷查勘。此等心思耿直之人做了言官,易成他人掌中之刀、手中之鞭。”
皇帝问他:“如此的一个人,又如何要派他去做刑狱?”
乐无涯答:“回皇上的话。一来,多数县吏能力不足,能虚造一篇说得通的案卷,说来并不容易,此处正好用得着他那细致心思;二来,这世上冤假错案虽多,更多的却是一眼即知的案子,然而底下的人不敢判、不能判、拿不准该如何判,这时,他的好处便有了。”
皇上沉默良久,点一点头:“你倒是敢说。”
可以说,皇帝当初是铁了心要杀他乐无涯,却也是真的信任他的识人之能。
乐无涯当初进言,把计赢调去干刑狱,正好是帮了自己。
毕竟,这世上能虚造出一本证据确凿的案卷的人,虽是不多,他乐无涯勉强也能算一个。
“计大人爱竹,为人又清正如竹,最是细心不过,若是用先前那份案卷,别说是送呈御前,连他那关怕是都过不去。唉,只能我多耗心力,替您筹谋详尽了。”
乐无涯从袖中取出折扇,微微弯腰,替满头大汗的孙县丞扇起风来,态度与口吻俱是亲近,话中的内容却令人骇然。
“孙县丞不必太过烦恼,这也是想要算计明相照的人不好,非要栽他个造反不可。想一下子摁死他,还不如栽他杀人呢。支个乡间茶铺,雇个绝路之人,上前挑衅几句便是了,明秀才脾气那般差……是吧,多花点钱的事情嘛。”
孙县丞被他一番唱念做打,弄得满心迷茫。
他突然看不清这个人了。
……是一丁点儿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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