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朱屠夫不是朱青天(1 / 2)
朱屠夫?不,是朱青天!
「你说印加古国的命运,有没有可能在大明身上发生呢?朕不知道,历史总是如此,有它的必然,也有它的偶然。」朱翊钧笑着说道:「但咱大明是在铁与火之中建立,是南宋灭亡后,胡虏腌臢之中建立。」
历史真的很有趣,它是既定的过往,也是未知的以后,它不会生气,也不会怒骂,更不会辩驳,同样,它也是最好的丶最有耐心的老师,你学不会了丶忘记了丶故意忽视了丶岁月史书丶妖魔曲解丶甚至将它娱乐化,它也不会打你,骂你。
历史这位老师,只会重来一遍,告诉你,道理就是这样,你再胡编乱造也改变不了。
「所以,印加古国的教训,我们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我们的算学在郭守敬郭神仙之后,几乎两百年没有进步了,这就是和世界缺少了有效的沟通和交流,造船如此,毛呢亦如此。闭关锁国的危害,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还好,咱大明别的不多,就读书人多。」
「这些红毛番也就是打不过大明,现在才表面恭顺而已,若不是大明水师强横,你猜朕杀了特使索伦,费利佩是赔大明两百万银子说是个人行为,还是征伐咱们大明?一定是后者。」朱翊钧说起了旧事,杀索伦。
费利佩二世把这个行为推给了索伦的个人行径,而后给了两百万两白银,算是给了彼此体面,但如果没有水师如此强横呢?如果大明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境地呢?
自正德年间,泰西的帆船漂洋过海来到大明,跟大明也过招了好多次,打不过才老老实实做生意而已。
「汉室江山,代有忠良。」朱翊钧又重复了下这八个字,看着手中的印加卷海外番国志书,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印加古国就没有忠良了吗?
嘉靖十年,国王被杀之后,印加古国的遗民进行了整整四十年的抵抗,最终被彻底消灭,一个人口超过了九百万的古国,存续了超过几千年的文明,就此消散,文化只剩下了壁画证明其真实存在,民众成为了奴隶,在恶劣的矿山中,消失不见,甚至连血脉都逐渐断绝。
靠着忠良真的能撑下去吗?虽然历史一遍遍的告诉朱翊钧,真的可以,山河破碎飘摇之日,前赴后继的能人志士们,用鲜血在废墟中数次重塑了中国,并且再次让古老的文明爆发出了耀眼的生机。
但…如果危机足够大,大到再多的能人志士,舍身报国,都无法弥补这种差距呢?差距足够大,大到能人志士都心灰意冷呢?
朱翊钧拿起了朱笔一边写,一边说道:「印加古国亡于封闭,还揭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落后就会挨打,落后就会国破家亡,落后就会连文明的名字,都会被偷窃,泰西那麽多的罗马,没有一个是真的罗马。」
朱翊钧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喜欢料敌从宽,在他看来,与其让能人志士前赴后继的填落后这个无底深渊,撑起天倾地陷,还是一直领先于世界更好,当惯了天朝上国,就一直做天朝上国,才是道理。
世界从不和平,只是大明军的剑,让大明变得和平。
朱翊钧南巡弄了很多的项目,其中就有阅江楼,这楼是雅客们嘲讽朱元璋的地方,这个烂尾的楼,终于又开始动工了,这些个雅客们当然不满,立刻开始批评朝廷,大兴土木丶劳民伤财,骂了多了,连百姓们都琢磨出不对劲来了。
一个阅江楼,才多少银子?就这麽招人恨?那阅江楼主要功能是报时,是有利于整个南衙的。
很快,百姓们就意识到了这些雅客笔正们,不过是为了骂而骂罢了,也就懒得理会他们了。
这些笔杆子们把朱元璋说的跟地狱里爬出来的凶神恶煞一样,但百姓们反问一句,朱元璋要真那个样儿,是怎麽从拿破碗,到做皇帝的?
这就是个基本逻辑说不通的地方,真的是那麽坏,哪里来的大明?
朱翊钧懒得理会这些风力舆论,在西湖别苑,继续处理这五湖四海的奏疏,七月的杭州已经非常酷热了,连凉亭的风都是燥热的,经过了复杂的政治斗争后,大明皇帝的生活终于变得平静了起来,他可以关注到一些更加具体的杭州百姓的生活。
有杂报告诉朱翊钧,杀死一个人灵魂最好的办法,就是负债,朱翊钧对此是不太认可的,人的灵魂怎麽会被杀死?作为弘毅士人,朱翊钧当然不觉得灵魂会被杀死。
但他到了杭州之后,逐渐认可了这个观点,因为他看到了一些让他非常反感的现象,那就是百姓为了生活,不得不借钱度日。
受害者不仅仅是穷民苦力,还有中人之家。
浙江拥有五个百万人口的大都会,在万历十三年七月这个时间点,整个世界除了大明,没有百万人口的大城,而浙江就拥有五个之多,而这五个超过了百万丁口的大都会里,中人之家,是中坚力量,而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普遍不满,却没有什麽办法去谋求更加公允的待遇。
而这个时候,负债就应运而生了,而为了让这些中人之家,足够的听话,浙江的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开始穷尽一切手段,一方面尚奢丶竞奢,一方面大量的放钱。
「中人一家之产,仅足一户之税,遇有水旱疾厉,不免举贷逋欠,嫁子娶妻丧葬之费,其约者钱数万,其丰者至数百万,中人之家一有吉凶之事,则卖田畴,鬻邸第,举倍称之息犹弗能给,然则今吉凶之费,绝长补短,殆二十倍于昔也,财用要得而不竭乎?」朱翊钧读完了一段杂报上的内容。
中人之家,不上不下,勉强能够顾得严自己的家门,但遇到涝丶旱丶疾病或者官司,不免要去借钱,这本来就很难了,但社会风气进一步的奢靡,婚嫁丶生子满月丶丧葬的费用,这些人情往来,少则数万通宝,多则数百万,是嘉靖年间的二十多倍。
而有人专门瞄准了这些中人之家借钱,利息是典型的高利贷,九出十三归,借十两,只给九两,还钱的时候是十三两,若是约定的一年到了还没还钱,就会翻倍。
「赴京阙式,即寻乡部富商巨贾,预贷金钱以为费,即谓曰京债。诶?不是,这是啥意思?进士债?」朱翊钧一愣,看着杂报上的文章,面色极为古怪的说道。
冯保赶忙俯首说道:「这举人要长途跋涉前往京师考取功名,这第一次能考中还好说,因为沿途都是官给驿,没有多大的花销,可是第一次考不中,就麻烦了,要麽留在京师,可留在京师那要银子,拜名师也要银子,没有就只能去借了;要麽回乡,可是第二次丶第三次车马劳顿,就没有官给了。」
「久而久之,入京赶考的举人为了考进士借钱,就被人称之为进士债,也有称之为京债。」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他们怎麽还钱?」
「俟到任而偿者有之。」冯保低声回答道。
「当官了捞钱了再还?」朱翊钧眉头皱的更深,这还没当官,就已经是贪污预备役了,这大明官场能好的了才是咄咄怪事!长此以往,必然是吏治崩坏,贪污受贿无处不在,横徵暴敛穷凶极恶,真清流能在这种官场环境活下去?
冯保声音更低了几分说道:「陛下,举子,其实也可以不还钱,允许这些这些同乡的富商巨贾们把田亩挂靠诡寄于举子名下即可,避了田赋,也算是还钱。」
「好嘛!偷税漏税都搞成产业了是吧!」朱翊钧将杂报往桌上一拍,站了起来,指着杂报说道:「这举人丶进士都是要做官的,还没当官,就欠了一屁股的债,大明还有清廉的官员吗?这浊流要用,清流也要用,可是这清流太少了,这官场自然乌烟瘴气!」
「冯大伴,你说,三次入京考试,都官给配驿,入了京,多给些廪米,能不能缓解这种现象?」
朱翊钧敏锐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举人还没考中进士的时候,就已经被异化了,这大明天下指定好不了,缓解而不是解决。
「陛下,这不是给驿和廪米的问题。」冯保低声说道:「学子们主要花销不在衣食住行上,而是没完没了的谢师宴丶鹿鸣宴丶诗会丶赏花丶踏青丶消暑丶驱寒冬宴之事上,这做了举人,这就得体面,这又是一笔开销。」
光给衣食住行就够了吗?陛下站在西湖别苑的门前,往西湖断桥上看看,为了消暑举办的集会,那些个士子哪个不是琳琅满目?身上一堆的零碎,都是脸面,别人有的你没有,你就是穷酸。
你得有把扇子,这把扇子得是好木丶好纸丶好词;你不挂个香囊,好意思出门?这香囊还得是名家出品,等闲货色,怕是引人耻笑;你得有一个书童,给你带些出门用的东西,笔墨纸砚,印章书籍都得有,一箧书卷,半生荣辱;你最起码得有个女伴,这女伴怎麽也要是会些琴棋书画,要麽你写好了诗词,怎麽唱?
你出门坐的驴车?第二天你就成了杭州城的笑话。
做了举人就要有配套,这一配套,那银子就没数了,没银子?好办的很,你是举人有的是人借钱给你,不还钱都没关系。
「陛下,今日断桥就有消暑集会,杭州大半的士子都参与其中,这出一趟门,少说都得三四两银子,中人之家,一年还余不下三两银子。」冯保又解释了下这个问题,人情往来,可不仅仅是婚丧嫁娶这些,还有各种必须参加的应酬。
「你说的有理。」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朕计穷也。」
「陛下其实浙江的问题解决了一些,这份杂报有点事后诸葛了。」冯保再次俯首说道:「陛下,先生早些年也借过钱,先生十六岁就考中了举人,一直拖到了二十三岁才入京考取功名,先生其实也没什麽办法。」
张居正被王世贞说是腿上的泥都没洗乾净,就在庙堂上耀武扬威了,二人是同榜,王世贞瞧不起张居正出身贫寒,张居正考中举人后,也经历过这些,但张居正也没什麽办法,只能当不知道了。
这是个复杂到张居正这等人物都觉得棘手的问题。
冯保继续说道:「杭州府光是办一次大婚,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最少也得十数万钱,两百两银子都顶不住,这三媒六聘,这娶媳妇要有彩礼,嫁女儿要有嫁妆,这家里老人去世,总要风光大葬吧,这都是银子,这杭州城里的百姓皆言,这活不起,更死不起。」
「没银子只能去借,还不上,就得想方设法去还,那仁义礼智信,就只能完全抛到脑后了。」
「陛下来了浙江,这放钱之风倒是止住了,有人把陛下称之为朱青天。」
「啥玩意儿?朱青天?朕?他们不是叫朕朱屠夫吗?」朱翊钧愕然,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就在封锁的这一个月,杭州府的笔杆子都敢直言不讳的骂他朱屠夫!
怎麽就变成青天大老爷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容臣慢慢道来。」冯保认真斟酌了一番,告诉了陛下原委。
大明皇帝在浙江的名声,并没有带兵平叛急转而下,反而上升到了和海瑞一样的高度,活青天!
这很怪,以至于冯保说的时候,都有点绷不住,可事实的确如此。
浙江地面出现了很奇怪的风力变化,朱屠夫变成了朱青天,这种变化就在解除封禁的三天之内完成了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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