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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九章
由唐公公带着,几人穿行在公主府掩映的花木中,往停放花车的后院走去。
路上,郑峤不忘道喜:
“还没恭喜尹家今年得了花车的名额。”
“侥幸、侥幸。”尹问绮笑眯眯道。
浴佛节年年有,花车也年年有,每年都有的东西,还能如此贵重的原因,便在“定额”二字上。
每年浴佛节的花车都有定额,一般九辆,各家便在这定额之中,争取名额。
历年里,一定会争取到花车名额的,五姓望族算一个。五望之中,除了早在世祖时期便几乎零落殆尽、如今只有旁支回乡耕种过活的汝南索氏之外,太原郑氏、清河崔氏、华阴卫氏,都会争取一辆花车;至于兰陵端木氏,更是每年都会争取到两辆花车。
或许是因为当朝皇后出自端木家;也或许是因为除了皇后的亲兄端木惟明在任中书令、封齐国公外,皇后的堂兄端木惟则也任扬州总管,封上柱国。
无论因为什么,圣人都纵容了端木氏一家争得两辆花车的行为。
除此以外,太子惯例会得一辆,熙河公主也会得一辆,这边已是七辆了,今年还剩下的两辆,虞尚书家得了一辆。
他虽出自寒门,如今却是圣人新近的宠臣,太子未来的岳丈。
这般得了一辆,大家嫉妒归嫉妒,也能理解。
至于剩下的最后一辆,便是尹家夺得了。
元观蕴之前并不理解尹家为什么要争夺花车。
浴佛节说是争花车,其实争的不过是自家在皇都的权力与地位。尹家如果想要争夺权利与地位,首先便不应该求娶他……
但现在,他看看尹问绮,再看看郑峤,明白了。
两人都在笑,确实有一个在傻笑……
这时,众人转过万千垂柳丝,恰似过了一道绿叶裁出的帘幕,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青石板路的正中央,停着一辆车。
此时正是下午,本不该有朝霞在。
那车却不知有何仙机佛法,竟置身朝霞光露之中,于木质车壁上,生出朵朵碗大青莲!
郑峤一眼见到,于毫无防备中瞠目结舌,直惊呼道:“这是哪位佛祖的车架?!”
可佛祖的车架,又怎么会在公主府中!
这时候,尹问绮的声音自旁传来:“郑郎君,别急,再仔细看看看。”
郑峤再定神一看,发现照耀着车架的霞光,竟然随风而动。
他走近了,又伸手去摸,方才摸到那比如蝉翼、色如晓霞的轻纱。
远远看着笼罩车架的霞光,竟不是光,而是一层薄纱!
他又去看车架上的青莲。
先有了薄纱之后,他以为青莲也是假的,只是惟妙惟肖而已,但真正上手摸了,才发现,虽然霞光是假,青莲却是真的!
可自古以来,有白、红、水红之莲,又哪来得青色莲花?
青
色莲花,是佛陀坐下之莲,是佛陀眼中之莲。()
本不应出现在世间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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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纱似红似金,犹如天日刚出,正和佛像金蕴。
青莲花幽香深邃,使人五识明净,烦恼为之一空。
“尹家是从哪个圣地找来这青莲花的?”郑峤一时喃喃,伸手在青莲花上抚了又抚,迟迟不愿将手收回。
这回尹问绮却笑而不答了,只问蒲娘:
“蒲娘看出车子的机关在哪里了吗?只是个小小的机关……”
不等尹问绮将话说完,早已仔细观察过车身的蒲娘垫脚伸手,在花车的四壁的柱子上按了一下。
只见原本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的柱子,被托出一节柱身来,这柱身中间挖空,里头盛有琥珀色液体,原本逸散在花车四周的沉沉木香,瞬间变得浓烈起来。
众人这时才愕然发现,原来刚刚伴着车子而来的浓郁又澄净的木头香气,不是自花上散出,而是自车身上散出。
郑峤渐渐回了神来,既意外又赞叹:
“真是名副其实的七香车!”
“蒲娘的眼睛真尖,这花车做好之后,好多手艺在身的木匠稍不留神,都不能发现机关所在。”尹问绮先不吝夸奖蒲娘,惹得蒲娘颇为羞赧之后,才转对郑峤说,“将木头锯出一节,掏空,留孔,以香精藏于其中,如此花车行车过程中,便会散出极为曼妙动人的香气。”
这样寥寥两句说明情况后,尹问绮还转头叫寸金:
“寸金!把我们为花车准备的几种香精都给郑郎君拿来!让郑郎君品鉴一番。”
“这如何使得?”郑峤忙推让。
先见了这世上难寻的朝霞纱与青莲花后,尹家花车在郑峤心目之中,已非凡俗能比,如今车上用的香精,自然也绝不同寻常香精。
何况历来浴佛节前,花车的种种装饰总要保密,偏偏尹问绮竟对他没有丝毫防备……
惭愧之间,寸金已经将那些光焰琉璃的香精瓶子都拿过来了。
郑峤推据不过。盛情难却之下,只能拿那光焰琉璃的瓶子,挨个闻了。
他过往也并不负责花车的准备,如今闻着,只觉得别的虽好,却如何都不如用在这青莲朝霞车上的木质香精味好闻。
这味道,委实空灵清幽,嗅之忘俗。
正念念难舍之际,尹问绮大方说:“郑郎君如果喜欢这香,那便送给郎君了!库里还有足够用于一车数日的量,我这便让寸金找出来给郑郎君。”
“这怎么可以?”郑峤大吃一惊。
尹问绮将脸一板:“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尹郎君你的车——”
“这里这么多香,我随便换一个不就好了?”尹问绮笑道。
郑峤见尹问绮如此大方,心下委实叹服。
于是他也不再推推让让,做些扭捏之态,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便将这香买下来了!”
尹问绮连说不用。
() 但这时候,郑峤极为强硬,自顾自的定了个数目之后,便迅速握着那香精瓶子,直接告辞而去,连还在库里的香都不等了,只让尹问绮送去郑氏即可。
看他那步履匆匆的模样,大概是真怕自己慢走两步,连少许补偿尹家的阿堵物都花不出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元观蕴,看着郑峤仓促的背影,又看着尹问绮。
尹问绮脸上的笑容便如旁边的朝霞纱一样明亮:“哎呀,郑郎君真是客气,来做客就来,还叫我小赚一笔……”
小赚一笔?
元观蕴再看看站在尹问绮旁边那直着眼睛,张着嘴巴,连口水流下都不自知的唐公公,便知道这“小赚一笔”,大约只是针对尹问绮自己。
这些所有他都能看懂,把香卖给郑峤,无非也因为车子只有一辆,只能用一种香,得多几辆车子来展示不同的香气,等浴佛节展示完毕,尹家还可再通过这场盛会,把这些香精多多贵贵地卖给他人……唯独有一件事,他有点疑惑。
这疑惑也是郑峤的疑惑。
“青莲花到底是怎么找来的?”
尹问绮左右看看,嗯,挺多人的。
于是他把公主拉到一旁,就像任何一个亲密的小夫妻那样,凑到公主耳旁,悄悄笑说自己的致富秘密:
“用青色颜料!把白莲花根泡在青色颜料水里,莲花就变青色啦!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技巧虽小,噱头却大,佛经里头,隔几行就要点点那智慧洁净的青莲花。朝霞纱倒比较值钱,等到浴佛节那日,公主身上就穿这谁也没有的朝霞纱,定能艳冠群芳,羡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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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艳冠群芳还是羡煞旁人,元观蕴都觉得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他无法想象那样的自己,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结果几天之后,也就是浴佛节的前一日,由尹问绮准备好的朝霞纱披,已经由怀樱捧着,在他面前抖开了。
依然是那袭轻薄仿若无物、叫人几疑将一段朝霞捧在手里的薄纱。但这披帛之上,更叫巧手绣娘用一根金线纹出了头尾不断的《心经》文字。
远远看去,已不止朝霞在身,更似金经环绕,与浴佛节的气氛极是融洽。
此刻元观蕴内里只穿了一件男女皆宜的白色胡服,再将这纱披披上,微卷长发未挽,只见镜中瞬间照出一位亦男亦女观音相来。
别说站在旁边的怀樱了,便是望着镜中自己的元观蕴也愣住了。
衣服极简,样式极美。
尹问绮在旁边赞不绝口:
“我就知道公主这样也很美!既像女子,又像男子,雌雄莫辨,艳绝当世,哎呀——”
这样的夸赞,直把元观蕴夸得观音下凡来。
夸得回过神来的元观蕴都感觉不太自在、不好意思起来,他摸着身上的披帛,确实能够感觉到尹问绮的一片诚心。
这样的诚挚,叫他实在难以回绝。
可还是需要回绝。
元观蕴让怀樱出了门,接着他正色对尹问绮说:“今日我不能穿着这披帛出去。”
原本高兴的尹问绮一愣。
“它太显眼了。”
它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反而它太好了。
“我不想那么引人瞩目。”
所以我才不能穿它。
元观蕴说完之后,尹问绮有了一些诧异。
片刻,尹问绮迟疑问:“公主为什么不想引人瞩目?是担心引人眼热吗?公主其实不需要如此小心……”
元观蕴无法把真正理由说出来,只能沉默。
这种沉默似乎让尹问绮明白了。
“公主并不是不喜欢它?”
“嗯,它很漂亮。”元观蕴坦率说,“而且它是驸马送的。”
这直接的话,不止抹消了刚才的沉默,还叫尹问绮脸上一红。
“那,那——”
“我不在外面穿,在家里穿给你看可以吗?”
“哎?哎!这,这……”尹问绮脸上更如涂了朱色,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可……不可……太过……太过……”
“?”
无论如何,小小的插曲过去,漂亮的披帛留在了家中,浴佛节一早,元观蕴便与尹问绮一同出发,准备出发前往内城的佛坛上,与其他贵胄一起,观看盛会。
他们前往的是皇都正中的佛坛之处。
元观蕴到达的时候,现场已经有不少贵胄在了。每年浴佛节,只要中标了花车的人,俱可在佛坛之前,与圣人共处。
至于元观蕴,因为尹家有花车的缘故,也能站在灵璧之前了,叫后边的灵璧撅起了嘴,在梁昭仪身旁嘀嘀咕咕。
圣人还没有到。
九位花车之家,站在最前头,文武百官,则站在他们后边。
至于城中的大家,也早早准备好了:
临街的商铺人家,家家户户开门开窗,酒楼的二楼包厢,若是位置不错,较之寻常要贵上三倍五倍,便是普通人家,也能收得三五文钱,再放人上来等待花车游行。
这等水泄不通的盛况,便是之前的上巳节,也相去远矣。
不过一会儿L,伴着远方山上传来的几响钟鸣,只听梵歌隐约响起,佛音声声不绝,歌乐声中,各家精心妆点的花车,由远而近,徐徐驶来。
只见那一辆辆的宝车,有间杂瑞兽的,如白马负经而行、百鸟绕车呈祥;也有极尽珠玉的,如四尺之高百宝香炉,如三丈之大深海珊瑚。
每辆花车经行之处,宝光熠熠,异香阵阵,梵音缕缕,它们的身后,跟着无数虔诚信徒,它们的两侧,罹患绝症的人正抱着最虔诚的心,期待佛祖怜悯。
待那花车行过,更有原本双腿残疾不良于行的,突然扔掉双拐,健步如飞!
这些一例例的神迹,每出现一个,都引来阵阵惊呼,叫等在佛坛前的大家也为之侧目。
元观蕴:“应该是假的
吧。()”
他说得很小声,但旁边的尹问绮还是听见了。
什么假??()_[(()”尹问绮问。
“没什么。”元观蕴不欲就佛祖的事情说太多,但驸马却眨眨眼,凑近他,“我也觉得不太真。”
于是元观蕴也会心一笑。
但无论如何,繁花满城,梵声无尽,佛陀的种子已在千万个普通百姓的心中根植了。假使观音睁眼,看见了这地上佛国,恐怕也要会心一笑吧。
热烈之中,无所事事的元观蕴开始观察起了各家的花车。
那些以动物围绕的花车取巧,以宝石妆点的花车庸俗,都不用多看。其中巧夺天工、与众不同的,一辆自然是尹问绮的青莲朝霞车,一辆却要属端木惟则的佛舌车了。
端木惟则的车子外表平平无奇,只在车辕之上,摆一檀木沉香盒子。
盒子是打开的,里头盛着骨灰,骨灰上又有一只鲜红舌头。
粗粗看去,实在有些诡异恐怖,自也引得百姓们颇感骇然。于是也有声音从前头传来:“那舌头是怎么回事?”
元观蕴抬头看去,看见远远一片黄云飘来。
不是别人,是圣人终于徐徐走来了。
“回圣人,这舌头,中间是有典故的。”出声的是个年轻郎君,仔细一看,那年轻郎君,不正是端木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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