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2)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地图啊。
色泽艳丽,边界分明,水陆明确,那上面还有他看不明白的刻度。但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个刻度一定很重要,而且,一定很便捷!
粗重的喘息声瞬间在灵堂内响起。
从皇帝到将军,那种见猎心喜的震撼,恐怕不吝于要饿死的人见到米仓,要渴死的人见到甘泉吧。
李景隆同样激动,可是不知为何,激动之余,他心底甚至漫升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战栗和恐惧。
正是这种虽然只有一丁点,却挥之不去的恐惧,让他的思维分散了一些,注意到,正有个内侍,将一张纸条递给身旁的颖国公。
正激动时被打扰,颖国公那黧黑的面庞上,双目一瞪,凶厉之气扑面而来,要是在军帐之中,李景隆毫不怀疑,那位内侍已经人头落地。可这些所有威赫,都终止于下个瞬间。
李景隆发现,颖国公只朝那纸条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震,而后大掌曲握成拳,将那张纸条牢牢握在掌心之中,久久动也不动,好似变成了一块石头。
“颖国公。”内侍轻声细气地耳语,“若看完了,便传下去吧。还得给曹国公、长兴侯、武定侯看看。”
李景隆听见了,所以他心头的疑惑更重了。
那张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怎么让颖国公如此失态?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思量了,因为那道之前他听见的清澈女音再度响起,正是从眼前那仙迹光幕中响起!
【其中,最后的战略反击阶段,即,朱棣在建文四年初策动的那场千里大奔袭,短短两月由北平直插宿州,六个月就打下了南京。因其远超当时兵法的战略思维,和匪夷所思的巨大战术成果,为朱允炆方的主帅李景隆留下了“大明战神”的诨号,说他是靖难时朱棣派在朝廷的最大卧底。】
什么?
什么建文朝?什么战略反击?什么主帅?什么大明战神?这号还挺美……
可最重要的是,什么卧底?
李景隆怔怔看着这一切。他掐了自己一下。
疼。
他明白了。
原来梦中也会疼啊。
没人在意李景隆。
他们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看着光幕:
【李景隆在南京时确实开门献城了。但以此散发开的什么朱棣造反成功是靠南京城太监给他投递消息,告知南京城防空虚你快来打的说法,简直是荒谬之极。
要知道,朱棣闰三月打完宿州伏击战,五月才开拔泗州处理他爹给朱允炆留下的水军们,六月进的南京城。只要朱允炆有兵可调,从他收到宿州战报起,也有三个月的反应时间,南京城早就可以围的铁桶一般。六个月前太监去和还身在北平
的朱棣报告南京空虚,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究其本质,朱允炆的失败就是非常简单的兵都被朱棣打没了,没兵可守,大势已去罢了。李景隆献不献城,到了这地步,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二五仔是有点二五仔,但也不能就此说他全程在卧底送人头,人家也是为朱允炆流过血出过力的。】
“荒唐!”这句话是朱元璋说出来的。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斥了这么一句。斥责的时候,目光便牢牢盯在朱允炆身上。
听到直插宿州,他已经有些明白,为什么朝廷会败,如此冒险的奇袭,谁又能料到?兵者,诡道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可是,他仍无法理解,即便是宿州败了,从宿州至南京,沿途仍有不少可守之城,又临近淮河,水运发达,粮草充沛,以那先前的口诀“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法子,收缩战线,集中兵力,缓缓图之,如何能输?
如何能输尽整整百万之众?!
他盯着朱允炆已经许久了,朱允炆在他的目光中逐渐支撑不住,看着颤抖的孙子,他恍然回神。
唉,是啊,这孙子,不是将才,更非帅才啊。
他不再看孙子,转而看前来这里的四个将军。如果在皇帝没有明确下诏的情况下,这些将军能领会到这种战略思想吗?
就算他们能够领会,他们敢吗?
朱元璋看着他们。
耿炳文,耿炳文不会的。他本身就是以擅守而出名,他宁愿与城共存亡吧!
郭英会吗?郭英怎么敢!
李景隆呢?李景隆的父亲李文忠已配享太庙,他是有背景有靠山的。朱元璋想,继而他心底突然一梗。然后他就投降了……
他恼火地移开目光,将视线盯在最后的独苗上。
颖国公傅友德。
他征战天下的元老功臣,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未尝一败的大明军神。
他看着自拿了纸条之后,就愣愣不做声的傅友德,明白,他是懂得的,懂得这两句话包含有多少神机妙算。
若我还在,他大约是敢的吧。朱元璋想。因为他知道,不退,就正印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啊。
他知道我不会怪他,还会赞他。
可是那时候,他也已经随我而去了吧。否则怎么轮得到李景隆小儿?
朱元璋心中忽然一痛,不禁黯然。
那些和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一个个都去了!
是光幕的声音,将朱元璋从失落中拉扯回来:
【相信很多老铁们已经幻视出了不少既视感,以弱胜强,己方的兵越打越多,敌人的兵越打越少,又是以骑兵为主的运动战,会战地点聚焦在淮河附近,打仗之前主帅估计都没想到那么快就能赢——可最后都酣畅淋漓地赢了,以此胜利,一举夺得天下。
纵观军事史,朱棣大约是第一个把运动战和歼灭战的理论实际应用于如此大规模战役的古代军事家了。这份无人出其右的前瞻性,足以让他傲视同时代大明——东亚——乃是全世界的将领。】
话到这里,光幕似乎停顿了下。
这就像是马上要濒死的人得到了一口喘息的气,原本安静的灵堂一时嗡嗡做声,而朱元璋,也出了声。
“友德?友德!”
“啊……陛下!”傅友德如梦初醒,他磐石一般的身体,终于复苏过来,于复苏中轻颤着,“臣失仪……臣是太过震惊……震惊之下,竟妄想将这珍宝窃为己有……”
当傅友德的声音传入李景隆耳中,当对方将拽得汗津津的手敞开,当李景隆看清那张纸条上第一段的十六个字的时候,熟悉的恐惧和战栗卷土从来,将他从刚才那飘飘乎幻梦之地拖拽出来。
他终于厘清自己的恐惧和战栗从何而来。
这样的地图,这样的字句。
岂不是叫所有不通文墨的小卒们都能明白,怎么行军,怎么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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