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2 / 2)
在缓缓流逝的两周时间里,贺桥偶尔会进主卧拿东西,总会看见那个被日光照耀得很美的透明花瓶,与对面柜子上色彩绮丽的陶瓷糖盒。
他跟池雪焰一样,没有搬走全部东西,只取走一些常用的物品。
花瓶等待着花,卧室等待着主人。
他等待着池雪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
有结局的等待是幸福的。
那个日子到来的前一晚,池雪焰去主卧里的浴室泡澡,浴缸里已经放满了温度恰好的水。
他关上门之前,语气平常地对贺桥说了晚安。
贺桥也轻声道:“晚安。”
浴室暖黄的灯光将他的发色照耀得很柔软,一种几近透明的柔软。
而贺桥转身,像往常那样离开暗着灯的主卧。
他经过床边时,下意识看向那个日渐熟悉的床头柜。
淡银月光沐浴着空置的美丽花瓶。
冬夜的玻璃窗外,轻盈地飞过一只翩然的蝴蝶。
它路过一扇扇相似又不同的窗,徜徉在时而昏暗时而斑斓的夜色里。
闪烁的霓虹灯光下方,玻璃门不断开合,年轻的顾客们涌进这家开了好些年的老牌酒吧,享受各不相同的夜晚。
一贯很喜欢跟客人聊天的酒吧老板,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正坐在吧台后面,盯着手机屏幕挠头发。
王绍京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的算命这两个字,还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了。
最近跟算命杠上了的池雪焰,又托他办一件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并不麻烦,就是听上去十分离谱。
跟发一条配文煽情的朋友圈动态差不多,但是要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王绍京甚至怀疑,这位思维跳脱常有惊人之举的老朋友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因为他知道池雪焰以前根本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更遑论算命。
而王绍京也是不信的。
见过越多喝得酩酊大醉或泪流不止的客人,他就越不相信命运。
他觉得所有人的命运几乎都是破碎的,只是裂痕的程度不一。
人生都是第一次,太容易犯错,也太容易受伤,有时候,刚觉得痛了就会缩回手,有时候,会在不知不觉中越错越多,直到覆水难收。
与其说是玄之又玄的命运,不如说是触手可及的选择。
比如王绍京就选择了答应帮这个小小的忙。
因为他拿老朋友没办法。
酒吧老板怀着满心困惑,给那位至今不知道名字,所以备注为“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的客人发去消息。
[SCA酒吧-王:妈,建设路那一片最近搞封闭施工呢,到处挖得乱七八糟,您老明早买菜就别图省事往那钻了,给我省点心行不?]
发出这条明显牛头不对马嘴的消息后,王绍京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酒定神。
池雪焰给了他一段意味不明的信息,语气是他用自己的习惯润色的。
……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奇怪的事。
反而还显得有趣了起来。
作为饱览众生相的酒吧老板,对怪事的接受度总是高一些。
这条消息对那个研究生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因为看这段话时实在一头雾水,差点想去临时进修一下密码学。
但王绍京宁愿相信,是有意义的。
就算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艺术,也是一种意义嘛。
一小时后,他总算等到了对方的回复。
[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
收到这个冷淡的问号,王绍京长长地松了口气。
池雪焰叮嘱过他,一定要确保对方看到消息。
他终于能进行最后一步:浮夸且拙劣地打圆场。
[SCA酒吧-王:哎哟我去,怎么发错了!我想发给我妈来着。]
[SCA酒吧-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忽略我啊,别介意!]
紧接着,他熟练地发了一串“打扰了”的磕头表情包。
最后,给这段无厘头的聊天对话截图,发给池雪焰,宣告收工。
池雪焰跟他道谢,然后学他,也发了一串“打扰了”表情包。
王绍京就笑了,叮嘱他别忘了过两天来看乐队演出。
酒吧过年打烊前的最后一次活动。
跟新老朋友们聚完之后,王绍京要回家过个长长的春节。
他妈当然不会去建设路买菜,她在老家呢。
老两口提前大半个月就开始备年夜饭了。
一想到那桌子菜,怪馋的。
办完事,王绍京收起手机,躲在吧台后吃了包零食,然后才起身,笑眯眯地招呼着或熟悉或陌生的客人们。
“哟,来了啊,好久没见。”
声浪弥漫的酒吧里,人们头顶的灯光昏暗地闪烁着。
寂静的实验楼走廊上,前方的窗口流泻出唯一明亮的光线。
年轻的学生路过这个房间,忍不住伸手敲敲门,探头同里面的人打招呼:“还没走啊?”
他望进去的时候,倒觉得稀奇,一贯与娱乐绝缘的老陆居然在看手机。
陆斯翊抬头,应声道:“准备走了。”
他已经完成了今天规划好的进度,准备离开实验楼回寝室时,发现手机上收到一条奇怪的消息。
对方解释说是发错了。
消息发错人是常有的事,陆斯翊本来不会在意,但那条消息里有个他很熟悉的地名。
相熟的同学问他:“那一起走啊,你站着干嘛呢?”
他说:“打个电话。”
他的母亲虽然不去建设路买菜,但那附近有家医院,她每天上午都要经过这条路,去医院照顾丈夫。
临近寒假,项目进度格外紧张,陆斯翊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离校。
所以其实他不知道建设路上最近到底有没有在封闭施工,马路是不是被挖得乱糟糟。
不过他依然给母亲打去了一个电话,提醒她明天开始往别的路走。
闹哄哄的抽烟烟机噪音里,她说好,知道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饭?
实验室很忙,但陆斯翊说,明天。
母亲的声音里霎时带了笑,絮叨着:“学校里的事忙完啦?那我明天早上去买菜,还要买花——”
一束放在家里的茶几上,一束带去医院。
陆斯翊关掉实验室的灯,一边接电话,一边与朋友往外走。
他在本地上大学,离家不远。
自从父亲不能离开那张病床以后,他也没有再离开过这座城市。
回寝室的路上,少言寡语的陆斯翊听着母亲的话,难得有一些走神。
他在想,明天要早点起来去实验室,提前完成任务,然后回家吃饭。
以及,等会儿挂断电话后,要怎么回那条发错的消息,还有满屏幕的“打扰了”表情。
他准备回复:没关系。
再加一句谢谢。
虽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酒吧老板只是发错了消息,不会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道谢。
但他还是想说声谢谢。
夜晚热闹的校园里,暖黄的路灯光拉长了一道道交错的身影。
蝴蝶从长夜飞进了白天。
蹁跹的幻影盘旋在城市上空,掠起一阵看不见的风。
上午的日光正烈,照耀着脚手架上正在高空作业的工人们,晃得人眼晕。
很快,他们就被一个差点踩空摔下去的工友吓清醒了。
旁边的人险些被这一幕吓掉半条命,忿忿地爆了句粗口:“你他妈专心点行不行!”
正挨骂的年轻人面色发白,没敢反驳,双手紧紧攥着绑在身上的绳子。
虽然有安全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他还是吓得不轻,本来浓重的困意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昨天晚上有场球赛,是春节前最后一场大型比赛。
他知道不应该熬夜看的,第二天清早就要上工。
可那场比赛格外精彩胶着,他没忍住,差不多熬了通宵,还喝了点啤酒。
刚才被太阳熏着,困得实在发晕。
回过神来的时候,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终于平复了剧烈的心悸,瞄了眼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忍不住将身上的安全绳绑得更紧了一点。
他觉得自己运气还算好,傍晚下工了该去买张彩票。
要是换了早些天那根旧绳子,搞不好就断了,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现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设备都是新换的,正是最结实好用的时候。
这里的工头抠门得很,除非实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凑合着继续用下去。
所以这批新设备不是买的,是前段时间有家专门做这些的公司,在实地检查后免费赠送的,给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么其他部门有合作吧。
是什么公司来着?
他一下子没想起来。
背后的冷汗渐渐消下去。
不能想了,专心做工。
总之,今天是他运气好,以后不能再这么乱来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面上,与被风吹动的树叶枝桠揉在一起,明明灭灭。
这条马路的入口处,满地斑驳碎影。
人与车汇成的浪潮中,一个模样温善的中年女人骑着自行车,正要习惯性地拐进这条街,忽然想起了什么。
随即,她调转车头,往另一条路驶去。
那句突然记起来的叮咛,让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平淡且开心的笑容。
站在街角的陌生人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阳光落满深红色烂漫的发梢。
他看着她与危险擦肩而过,笑着骑车,去医院照顾植物人丈夫,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新的一年将要到来,车篮里放着一束极美的鲜花。
街上已经开门的商店里,播放起了曲调悠扬的流行音乐。
是当□□手的成名作,嗓音独特的《靠近》。
“……从最遥远的地方靠近你。”
红绿灯变幻更替,偶有喇叭声响起,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向前行驶。
所有人都向各自心中的目的地靠近着。
街道与生活像往常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池雪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目送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花瓣在风中颤动。
蝴蝶飞过了那朵花。
悄无声息的风暴,与被改变的命运。
他间接改变了段若的命运,也间接改变了陆斯翊的命运。
每个人的人生都写下了新的段落。
更美丽的段落。
如果在某个时空,他真的是个伤害过主角的大反派的话,现在算不算是一种救赎?
救赎那个他不曾见过的自己。
——让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与孤零零的腐烂告别。
在那些交织的幽暗微光、错开的命运伏线中,池雪焰描述不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是忽然很想听到贺桥的声音。
声音的样子无法用语言描绘,想念时唯一的兑现方式,就是聆听。
他站在阳光灿烂的街角,听着商店音箱里传出的动人旋律,给贺桥打去一个电话。
贺桥每一次接他的电话都很快,所以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里,池雪焰只来得及想到一件事。
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会慢慢遗忘那本书的情节,就像忘记一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
因为有更多重要的事该铭记。
等待音即刻消散,电话那端涌来一种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环境底噪。
池雪焰常常有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你最喜欢什么花?”
贺桥也常常毫不意外地接受:“玫瑰。”
然后他自觉地说:“我在家等你,怎么了?”
池雪焰便认真回答他,有在寻常生活中难得出现的柔和语气,与叙述童话般的口吻。
像是和第一次接诊的成年客人说话。
又像是续写了一段迟到太久的童话。
“我一个人去冒险了,现在冒险结束,想买一束花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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