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1 / 2)
兴许是换了个床, 又或许这里的空气过于浑浊,祈玉睡得实在不太好。
还做了个梦。
【哥哥。】
半梦半醒间,稚嫩的声音直接脑海中响起,那么陌生, 可祈玉却在睡梦中发出了轻轻的“嗯”声。
似乎是身体对亲近之人的本能回应。
水流散开, 波纹越来越明显。
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正在靠近。
【好痛。】
微弱的声音中饱含痛苦。
祈玉从梦中醒来,支起身子, 张开双臂, 将跌跌撞撞游来的孩子纳入怀里。
手掌轻轻抚摸金色的发根,揉了几下,他听到自己问:“你怎么了?”
怀里那条比自己短了将近一半的尾巴动了动, 翻开,露出鳍边的一角,示意祈玉去看。
祈玉转而低头, 瞳孔瞬间一缩。
这条尾巴……本该漂亮的金色鳞片失去了光泽, 中间透出鲜血晕开的艳红,边缘已经开始腐烂,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白肉。
这是一条破破烂烂的尾巴。
没有健康的人鱼会拥有这样的尾巴,祈玉甚至无法想象其中的痛楚, 愤怒让他的嘴唇都在颤抖。
“为什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没有回应, 他又问, “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
小人鱼仍然埋着头,只是无声地抽泣。
祈玉无法, 只能抱紧了怀里这个看起来甚至不超过十岁的小人鱼。
难过之余,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视线扫视周围, 确实是个熟悉的地方。
——他曾经住了三年的实验室池子。
不算大, 底部放满了一个个鹅蛋大小人鱼蛋,平时他就睡在这群人鱼蛋之间。
每天睡前他都会摸摸这个,撸撸那个,手感都相当好,摸着就让人开心。
它们通常都是如玉石一般的观感和触感,漂亮得不似活物——然而此刻,映在祈玉眼里的,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壳衣下包裹的,是模糊的血肉,残缺的肢体。
祈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从没遇到这种模样的人鱼蛋们……想都没想过。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稚嫩嗓音忽然出现,带着令人心碎的呜咽和颤抖:
【妈妈……】
【妈妈已经不在了……】
祈玉下意识松开了怀里的小人鱼,鳍纱摆动,从那里后退。
就在这时,那些尚在蛋中的朦胧意识仿佛发现了什么,忽然激动起来:
【妈妈的气味!】
【继承人……是妈妈继承人的味道,他回来了——】
这似乎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所有的声音同一时间响起,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
【看看我,求你,看看我!】
祈玉捂住了嘴,他怕自己会惊叫出声。
那些孩子——
【我的鳞片发育不全,不能接触水……】
【我没有眼睛,我看不见……】
【看我的手,它们没有皮肤……】
【我快要窒息——】
【我……】
巨大的视觉冲击下,他反而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水汽迅速充盈了眼眶,又消融在水里。
【只有你能救我,‘哥哥’,你不摸摸我吗?】
【抱抱我吧,你抱抱我就不疼了。】
【为什么离开,你不想看到我吗?】
【哥哥——】
一道接着一道,却没有逼迫的意味,只是哀求。
令人绝望的哀求。
祈玉捂住耳朵,然而那些声音直接响在脑海,这种举动不过是自欺欺人。
太多了。
那些哀求快要让他窒息。
祈玉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每一个雪白的蛋,在他的虹膜中都成了透明状,露出里面的一个个胚胎。
它们大多都已经发育成了小人鱼,但几乎挑不出一个“完整”的个体。
是的,他们全部都发育得乱七八糟,是肉眼可见的苟延残喘。
地狱一般的场景。
怎么、怎么会——
“不……”
仿佛发自灵魂的巨大痛苦瞬间将他吞没,心脏被一只手箍紧般,大量鲜红的液体汩汩而出。
它们还在哭泣。
“不要……不要哭了……”十指深深插/入发根,拽下大把银发,然而祈玉丝毫没感受到疼痛。
他只是重复这个动作,快要崩溃地喃喃。
那种痛苦如潮水般直接流入脑海,强行让他感同身受。
伴随着极致的痛苦,那一瞬间,来自血脉深处的东西让祈玉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同样是那条人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的“哺育”,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产生了畸变。
而作为母亲最特殊、最完整的孩子,他拥有改变这一切的能力。
这个念头清晰出现在了脑海。
“哥哥。”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实质的声音,只是这次却不再痛苦,十分平静恬淡。
一片哀叫声中,那声音格外轻柔,祈玉下意识转过身。
先前被他抱在怀里的小人鱼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松开,也正因此,祈玉才终于看到了那张脸。
那张温柔笑着、却让他嘴唇更加颤抖的脸庞。
“我叫圭,”小人鱼似乎在闪耀,金发露出光泽,金鳞光滑完整,漂亮又完整。
转瞬间抽条,成了一条成年体人鱼,健硕的体格和粗壮的尾鳍无不彰显著海中霸主的地位。
人鱼转而向他展开了怀抱,“是你救了我,我永远爱你,哥哥。”
随着人鱼的开口,那些痛苦的诉苦、祈求,也都渐渐消失了去。
成年人鱼笑着,带着无数影子,宿命般游到他面前,两双眸子对视:
“你能救我,你也能救它们。这是母亲赋予你生命的价值,是你的职责,也是你的宿命……”
“你呢?你要从这里逃离、见死不救吗?”
祈玉张了张嘴:“我……”
“祈玉——”
“醒醒,祈玉!”
这次的声音是确实炸响在耳边,祈玉猛然惊醒,浑身颤抖着退到了床角,死死捂住耳朵。
秦昭还举着试图叫醒祈玉的手,深深皱起眉,似是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
空气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
“我……我没事。”半晌后,祈玉喃喃道,“我没事。”
秦昭注视半晌,端来了一杯茶,眉宇紧锁着没有松开。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祈玉的面孔很有些苍白,颈侧全是冷汗,隔了会儿,才想起来把蜷缩起来的腿重新舒展开。
秦昭注意到他接过热水的手还有些颤,接过后微微抿了一口,然后就一直这么捧着,明显还没清醒过来的样子。
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
秦昭叹气,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外面的太阳光一路晒到床头。
温暖的阳光给祈玉苍白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颜色,祈玉眨了眨眼,又晃晃脑袋,才仿佛重回人间般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被子踢开。
青青也被惊醒了,睡意朦胧地游上他手腕,变成一条青色蛇环。
“做噩梦了?”秦昭坐在床边,低声问。
祈玉垂着眼,一口一口很慢地喝水。
秦昭没有再说话。
“……秦昭。”隔了会儿,祈玉抱着那只廉价的玻璃杯,梦呓般叫了一声。
那气声很轻,但秦昭听到了:“嗯。”
祈玉轻叹,问道:“你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吗。”
“身不由己?”
“嗯。”
秦昭沉默了会儿,说:“有。”
祈玉只把秦昭的沉默当做是不愿细说,于是换了个笼统的说法:“如果一个人的出生就被绑定了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够逃出牢笼呢。”
须臾,秦昭说:“曾经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祈玉手指攥得很紧:“然后?”
“然后我就不想了。”
“……”
“什么是‘身’,什么是‘己’,我分不明白,也没法分明白。”出乎祈玉意料的,秦昭再次开了口,“我只知道,这些共同组成了‘我’,而人没法从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祈玉有些疑惑:“‘自己这个存在中逃离’?”
秦昭看着他,语气很认真:“没有人的出生能干干净净,当你思考怎么把自己从身体里剥离,其实你真正在想的,是怎么逃避。假使你真的能成功,那你又能接受那样的自己吗?”
祈玉的眼睫剧烈颤了颤。
“我想不明白。”他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
秦昭伸手,扶住祈玉肩膀,迫使后者偏转过半身,面对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祈玉侧脸边的冷汗,颈后的发丝因此黏在了皮肤上。
秦昭把那几根头发拿开,道:“问你自己。”
祈玉“啊”了一下。
可惜,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下意识看向手边——不是自己的。
“好,来了。”
秦昭接起来后快速回了两句,把电话挂掉,快速起身。
祈玉瞬间清醒,急急问:“是你导师?你要走了吗?”
正在披外套的秦昭回过头,挑眉:“舍不得?”
祈玉顿时没声音了。
秦昭收回目光,一直到走到门边才道:“是外卖。或许你不饿,但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
“……”
祈玉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才忽然感到了饥饿,于是摸了摸肚子。
捕捉到那声放松下来的轻叹,秦昭好心情地甩了甩衣角,出门拿饭去。
下午,两人最终还是站在了火车站门口。
祈玉扶了扶被风吹歪的鸭舌帽,面无表情道:“那我就送到这了。”
秦昭背着双肩背,两手插兜里:“至少到站台。”
“站台?”祈玉有些无语,“你当这是地铁吗,地铁不买票都不能走到站台。”
“走了。”秦昭不由分说拉起他袖子。
祈玉就这样被拉到了闸口。
队伍不算长,但也不能马上进去。
祈玉觉得大概需要十分钟左右。
算了,来都来了。
他再一次这么想。
两人排着队,没说什么话,但意外地倒不无聊,有种静谧的和谐。
但维持了不到十分钟。
快到时,祈玉放下手机,想走出队伍,然而刚一动腿被拉住了。
秦昭:“干嘛去?”
祈玉很疑惑:“回去啊。”
然而秦昭并没有放手。
前方再无一人,两人这一滞留顿时引来了后排和隔壁大半的目光:
“前面怎么了?”
“这是干嘛呢,要不要叫保安?”
从没在排队时成为人民公害的祈玉头都大了:“秦昭!”
“干什么干什么?!”
随着一声断喝,皱着眉头的巡警快步过来。
不待两人说话,巡警已经继续怒喝,“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给我放手!姑娘你没事吧,你们什么关系?”
祈玉正低着头挣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他明显感到秦昭的手也僵住了,紧接着开始颤抖,明显在憋笑。
“您好。”他勉强笑着与巡警打招呼,“您可能误会了,我们是同学。”
巡警听到那声音也是一愣,赶紧轻咳一下,缓解了些尴尬:“是吗,同学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的拉……拉来拉去啊,快走快走,别妨碍交通。”
秦昭抿着嘴,到底没当场笑出来,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兜里掏出了两张票:“所以说,等我把话说完啊。”
祈玉盯着那两张票子出神了会儿,嘴角微抽。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买火车票是需要身份证的吧?
秦昭问:“一起走么?”
祈玉顿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有种面对选择的紧张:“你这也太突然了。”说走就走至少都要整理行李吧。
秦昭拉起祈玉的手走到闸机前,扫票,对脸,放身份证,一气呵成。
“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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